窗外,翻涌的暑气黏腻成层迭的热汗,慵懒地走下班车,跨进午后灼热的阳光,顿时每一个毛孔都如同尖叫的鸣蝉大声呼救起来。手机震动,中心群里忽地跳出一条消息,信息简明扼要,带着职能部门惯有的克制与慈悲:“下午叁点,食堂南门领西瓜,请各位同事按车间排队领取,切勿代领,领取时请注意安全。”
消息一出,群里先是沉默半刻,继而炸出一排“收到”与双手合十的表情,像是热油里淋了凉水,劈啪作响。闷热的午后,这条消息无疑点燃了人们的情绪,我捧着手机快步穿过办公楼前森然的树影,脚步轻快的如同踩着一大片花团锦簇的云朵。
一条信息,从时间到空间再到情绪,层层收束成披在身上的荫凉,只瞬间我便感到了凉快,尤其最后那句贴心地“注意安全”,如此温柔又吻合公司背景和立意的叮咛,更是把之前所有的汹涌和振奋都收回到了掌心。
在这里,请容许我用最世俗的话语,奉上最诗情的敬意:烈日当空,砾石流金。浮瓜避暑,消渴降温。思瓜者,若云霓之望;恩深者,如雨露之情。此做云霓之望,亦有感恩之心。霓,虹也,雨则虹见,故大旱而思见之;暑,瓜也,热则派瓜,故大汗而思食之。若夫火伞高临,连日不阴,灼席炙手,热汗涔津,浊浪排空,商旅不行,日轮当午,蝉雀蒸鸣,大热曝万物,千里不留行。忽闻瓜已至,香浮笑语声,青如碧玉团,破来肌体莹,嚼处凛微寒,雪饮簇冰晶,入口炎威退,啖啖齿生津,下咽顿消烟火气,呼吸亦有冰雪声。故是以民望瓜者,若大旱之望云霓也。
下午叁点,当我们蹭着研发中心的叁轮车匆匆赶到食堂门口时,那辆熟悉的轻卡还在,车斗却空了小半。司机戴着草帽,把剩下的瓜排成一道鲍形阵,像在布一个残局。我拍了拍最靠边的那颗,声音闷墩墩的像一句没说出口的感谢。司机笑呵呵的擦了把汗说:“快挑吧,要不可就没喽。”班长挤到车旁一边搬瓜一边朝我使眼色,我明白着呢,挑圆的!挑大的!
我觉得眼前这颗瓜和我有缘,也可以说和我的胃有缘,它色泽饱满,圆润可爱,我摩挲着瓜皮,犹如抚摸着槽车油润的发动机外壳,明知道它是从产地到东营跑了几百公里的“西农八号”,却总觉得它就是从我们这条生产线上结出来的,带着烃类混合物独有的芬芳,和着甜咸交错,腥腥淡淡的海风。我指了指它:“就这个,比句号都圆。”班长抱起西瓜塞进我怀里:“交流感情呢?别愣着了,等运回车间我给你搬到鹤位上让你摸个够。”
卸下西瓜,休息室的铝桶里早就备好了凉水,我迫不及待的把句号瓜简单清洗一下整个丢了进去。几个小时后,我们把冰好的西瓜切成牙,红瓤上沁着细碎的凉意,我们围坐在一起吸溜着西瓜冰凉的甜水,骂这该死的天气热得像个反应釜。
班长轻拍桌子招呼大家:“都消停点快吃吧,过段时间可就没得吃了。”我蓦地一愣:“为啥?”班长白了我一眼:“因为到时候天气就凉快了呗!”我释然一笑,也是,四季更替,暑往寒来,再过几个月我们又该咒骂这天气冷的像液化气了,我咂摸着嘴里的瓜肉,心里泛起阵阵不舍。
天色近晚,最后一抹夕阳从塔罐的缝隙间漏进屋里,把桌上的瓜皮照成半透明的琥珀,下一刻月亮若隐若现地爬上夜空,顷刻胖了一圈,像一个偷吃了很多西瓜的胖子,我抱起一颗西瓜塞进我的柜子,夜里的西瓜像一个微型的月亮,圆润,安静,带着些微倔强的凉意,我忽然明白,我们舍不得的并不是西瓜,而是那些在酷暑里被甜意轻轻托举的瞬间,它们像一支支临时靠岸的船舶抛下的锚,让我们在轰鸣的钢铁森林里,短暂地觉得自己是被生活善待的孩子。这让我想起生产线上那些日夜。
四月裂帛,装置检修,我们在塔林间穿梭,像一群破土的瓜苗。
五月流火,温度飙升,我们蹲在槽车旁边啃着西瓜,甜润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下颌,像红色的眼泪。
六月蒸腾,装卸不停,我们把瓜剖成两半,一半给自己人,一半分给困倦的司机。
七月暴雨,下个不停,外操室有点漏雨,同事顶着吃完的瓜皮开玩笑说这比安全帽还管用。
如今八月未央,暑气未退,西瓜却要先走了吗?郁郁片刻,我笑着释然,再见了,我的西瓜。明天太阳照常升起,压缩机的缸体依旧滚烫,顿颁厂里的画面依旧花花绿绿,即便当我再次路过食堂门口时,不会再有塑料布和西瓜铺就的翡翠银河,不会再有班长那句:“挑花纹散的”。但那又如何呢?
等到明年夏天,载满西瓜的卡车还是会从产地出发,沿着熟悉的路线,穿过黄河大桥,拐进神驰大道,最终稳稳停在食堂门口。司机大叔会跳下车,揭开塑料布,拍一拍最圆的瓜,吆喝一声:“神驰的崽子们,吃瓜了!”
那一刻,夏天会重新开机,而我们依旧满心欢喜,依旧满嘴甜汁,依旧相信——装置不息,西瓜不断。
石化公司储运车间 部鹏飞